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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认识的三个sandy张

二向箔2023-06-17 10:42:57文章·手记147

作者/苏更生

自打办公室的保洁阿姨提着水桶和拖把进来介绍“大家叫我sandy”,我就认识三个sandy张了。我在上海最高级的写字楼上班,这里同事好像都没有中文名。我第一次来时,重达200斤的hr胸前铭牌上也写着sandy张,我顺利通过面试。

通过面试顺理成章,我从小是优等生,从小学到大学牢牢坐在老师眼皮子底下。留学归国,在外企找到高薪工作,一切顺风顺水。我男友是留学时结识的学长,成绩甚至比我还好。我很难理解失败,从小就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考试不及格,更不明白有人说工作难找。

但这两位sandy张是我的噩梦。一个在你最忙的时候让你挪挪脚,她要扫地;一个在你刚走进电影院时打来电话说,亲爱的,得出差。如果你胆敢拒绝,前者可将污水洒到你最贵的皮靴上;后一位则在上司面前扭成麻花说你不配合工作。我喜欢穿靴子时的坚定感和成就感,它就像我现在的生活。

但这两位sandy,像古怪的木头戳在我舒适平坦的金光大道上,总让我想起另外一位sandy张。

她是我高中三年级的同桌。当年时兴帮对,我全班第一名,倒数第一名sandy就成了我的同桌。我对她确实没好感:成绩差,又很笨。第一堂英文课时,老师让我们英文对话。

“my name is sandy,你不觉得很好听吗?是阳光也!”

“那是sunny。”

“哦,那起码星期天不用上课,也很好的吧?”

“那是sunday。”

我简直不知道为什么高三她还在练习初一的口语,后来我逐渐发现这个矮小瘦弱的笨女孩竟然是全校的头号麻烦人物,没有任何人喜欢她。当然了,她男友韩东除外。他也算是高年级学长,不过高三前夕,学校为保证升学率,让他退学了。别说二本或三本,他连三十二本都考不上,干脆上街做混混,跻身收保护费的流氓队伍,这比读书有前途。

每周五放学,韩东杵在校门口,身旁歪着一辆摩托车。他穿白色紧身背心,脚踩人字拖鞋,反正是标准流氓行头。sandy飞快奔去,熟练跨上摩托,紧贴在韩东背后离去。人们在尾气里啧啧不满,嘘声最大的是燕妮。她是我们班的大姐大,卷曲的爆炸头昂立脑门之上。她是韩东的干妹妹,以前总混在一起。那辆摩托车的后座本长期带着她屁股的体温,后来韩东找了sandy做女友,燕妮再也没坐上去过。

我跟燕妮当然不会有任何交集。她也是个差生,还带领着一帮成绩差的女生组建了少女天团。每天不是商量着如何把校服裙子剪短就是讨论指甲油的新颜色。当然,她们还商量着修理sandy,这对她们简直是种乐趣。

高三学习紧张,我和sandy的课桌上各摞半米高的教辅。我埋头做题,她趴在书堆后睡觉。每天早读前,她桌上的那堆书就全散落在地。我心里清楚这是燕妮的少女天团干的,晚自习后她们滞留在教室,把sandy桌上的书全都扔在地上。sandy也知道,但她有什么办法呢?只好在我们早读前默默把书捡起,然后开始补觉。我最瞧不起上课睡觉的人,她这个倒数第一不是白来的。

虽然sandy与我同桌,但我们很少说话,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做题或准备各种竞赛。我是全校的种子选手,班主任龙老师为让我考上重本想尽各种办法:先是让我爸爸花钱改成苗族,虽然我世代为汉人,这样高考可加十分;再让我参加国家二级运动员考试,虽然我跑步全班倒数,但高考又能加十分。几番弄下来,我还没高考,龙老师算是发财致富了:他收了我爸爸好多钱。虽然他是个看起来无比猥琐的历史老师,但出门派头不小,来回有轿车接送。家长们全成了他的司机,周一到周日都不重复。我爸爸周三请假来接送他上下班。其余家长往他家送钱就跟买彩票一样狂热。燕妮家送钱最多。虽然这没法改变她成绩差的事实,但起码可以不被开除。她的少女天团横行霸道,聚众吸烟,龙老师对此都放任不管,何况她欺负sandy呢!

sandy家也有钱的,她爸爸是个工程包工头,据说本市最高的建筑就是他承建的,但奇怪的是他从没来过学校。有次我见到龙老师把sandy喊进办公室,说:“我周三有空,让你爸爸来学校一趟吧?”sandy低头不语。我有时觉得她太笨而察觉不到别人的用意,又或是太倔强。等了半天她才说:“我没有爸爸。”——那周三我爸爸按时上岗,接龙老师去本市最高档的酒楼设宴款待归国的亲戚,买单的自然是我爸爸。

她确实像个木头人,不止是燕妮欺负她,全班同学都不喜欢她。她不爱说话,每周末一放学就跑得无影无踪,没人知道她去了哪。燕妮说韩东让sandy在ktv陪人唱歌。这种流言让sandy更像个怪物,大家不止讨厌她,更害怕她。

有天语文课代表陈橙的父母突然来了,说自己女儿周末被同学跟踪。陈橙是个好学生,成绩仅次于我。陈母在办公室哭诉:“龙老师,你一定开除这种学生啊,不然真出了事,谁都负不起责。”她要求开除的就是sandy。陈橙父母说,sandy嫉妒自家女儿成绩好,要在期末考拉垮她的名次。于是她周末跟踪陈橙,还威胁用摩托车撞死她。陈母声泪俱下,要求龙老师保证学生的生命安全。

sandy就在办公室里听陈母控诉,杵了四个小时才被放出来。后来我才知道,sandy根本没时间跟踪陈橙,她每周末都跟韩东在酒店开房做爱。那天我见她趴在桌上写检查,本来与我无关,但还是忍不住好奇问:“你为什么要跟踪陈橙?”

“我没有跟踪她。”她抬眼瞪我。

我不解,又问:“那你刚才在怎么不这么说?”

她过了会才说:“如果我不写检查向陈橙父母道歉,龙老师说就把我和韩东的事汇报给教导处。”我立即想明白了来龙去脉。这消息本是从燕妮嘴里传出来的,陈橙根本没见过sandy跟踪,只是听信谣传,吓得半死,搬来父母。我一时激愤,说:“你不会叫韩东打燕妮一顿吗?”她停住笔,盯着我说:“他说,不管女人的事。”我算听明白了,她是叫我不要多管闲事。这女孩不仅笨,还倔。不管就不管喽,我的时间用来做题还不够呢。

那年冬天特别冷,期末来临,学校要举办新年文艺晚会。陈橙父母对龙老师的处理非常满意,于是赞助我们班歌舞表演的服装。每个女生都发了缎子长裙。主唱本应是陈橙,但她让给了燕妮。我也领了套看上去硬愣愣、光滑鲜亮的裙子,但以补习忙为由逃避了演出。

那夜,燕妮穿着直径一米的大裙子,装模作样地戴上了半截白手套,全班女生都站在她身后合唱。只有sandy和我在台下,她没有分到裙子,自然不能上台唱歌。她们在台上唱起《感恩的心》,向高三的教师们致以感谢。我坐在后排,见sandy起身走了。

晚会的前几天,龙老师终于请来sandy的爸爸。我送作业时正巧碰到他们谈话。龙老师满脸痛心,说为sandy成绩担心,怕考不上大学,最好能请老师补习。sandy爸爸一脸无措,说:“没有问题,龙老师,我的女儿交给你,你只管请老师,多少钱我都可以出的。”龙老师笑容满面,说:“你也别太担心,补习肯定有效果。”——我心想怎么可能有效果,她成绩那么差,不可能上大学,没什么可担心的。她爸爸看起来很土,不像老板,倒像个农民。

我撇下在台上满脸深情唱得起劲的燕妮,尾随sandy走出大厅。阳台上寒风扑面,但空气清澈,听不见室内的声音,只能透过雾气蒙蒙的窗户看到五彩灯光。sandy站在阳台边,什么都没有做。我知道她经常一个人站在这里,其实韩东对她不错,有时早上会送来早餐。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吃韩东送来的食物,就孤身到礼堂的阳台上,站在这里静静吃完。我走上前去,轻微地咳了几声,她扭头看我,懒得开口打招呼。

我随便想了几句话,说出口却是:“前几天见到你爸爸了,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啊。”说完觉得很蠢,想着她肯定会说关你什么事。

她却没有如此反应,只是沉默片刻,说:“他不是我爸爸。”

那晚sandy不知着了什么魔, 或许是我们都没有上台唱歌,她竟向我说起她的身世。她从来没见过父亲。妈妈未婚先孕,生完就丢给外婆。直到sandy初中,她妈妈嫁了土老板,才把她接回身边。那老板不坏,出钱给她念书。

“但他不是我爸爸,我们肯定不像。”她说。

我站在她身边,两人都面朝着黑暗,口中呼出的白气清晰可见。我懊悔自己多嘴。如果她告诉我秘密,是不是意味着我们是朋友?我一时觉得她可怜,脱口而出:“你不要跟韩东混,他是地痞,没有前途的。”说完我又后悔了,这关我什么事?

她像觉得好笑,望了我一会儿,说:“他很喜欢我呀。”

我也扭过头来,她满脸天真的无知,欢欣如每个恋爱中的少女。

后来我才听说,韩东揍过sandy继父。这工程包工头有时对继女动手动脚。sandy不敢告诉妈妈。那女人每天在牌桌上过日子,输赢的都是她男人的钱。

寒假过后,我们都在等待高考来临。全班人发疯似的学习,想考上好大学。每人身上都挂着一支mp3,走路、吃饭都在听英语。只有sandy例外,她照样睡觉。有天班上突然流传起一只银色的mp3,看起来精致小巧,男生们都面带神秘笑容,挤眼说有好东西。

我本来没打算听,燕妮让我听着玩玩。中午吃饭时,我戴着耳机听了听,起初是段杂音,我还以为恶作剧,却听到了声音——这是做爱的呻吟,女生娇喘连连。我觉得恶心,正想关掉却愣住了,这女生是sandy——有男人清晰地叫出了她的名字,她急切回应。我把耳机扯下来,心想糟糕了。这只mp3肯定放在足够近的地方,呼吸和呻吟清晰地录了进去。

等全校人都听完录音,sandy就被开除了,原因是败坏校风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段录音是韩东录的,燕妮在收保护费的流氓里找了个男友,是韩东哥们。她唆使男友与韩东打赌,说有没有录过性爱音频。韩东说每周末都开房,这玩意轻而易举。燕妮拿到录音,在学校里传给了每个人。

高考逼近,我无暇他顾,埋头做题。身边的座位一直空着,sandy没来收拾东西,书还堆在桌上,再也没人推翻她的书。燕妮和少女天团也很快被开除了,她们都是渣滓,影响升学率。

高考结束,我考得出乎意料得好,不算上那些额外加分也能上最好的大学。父母狂喜,带我到全国旅游,回来还要办谢师宴。我求他们别办,我再也不想看到这些人。我爸爸想了想说也成,反正他再也不想开车接送龙老师。

我再也没有见过sandy。你在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,听很多故事。故事会有结尾,但人生没有。这些人就像你看到的一列列迎面而来的火车,它们疾驰而过,还没看清,便已消失。你甚至未必记得这列火车,但它就是会留在你的脑海里,成为某部分的回忆。我还是听到过sandy的消息。她父母离婚,母亲卷走继父留下的学费,打发她到某个县城上班,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。

我们的人生注定不同,我是优等生,读完大学出国深造,回来找体面的工作。我应该在这座光鲜亮丽的写字楼踩着皮鞋“蹬蹬”来去。你不能指责我无情,我能为她做什么呢?不错,我曾在某个瞬间同情过sandy,但更多时候我对她感觉愤怒,恨她那么轻浮又无知,轻易地献出自己。其余两个sandy出现时,最让我难受的竟然是这个sandy曾抬头看我,笑着说:“他很喜欢我呀。”那晚她说出这句话,面庞隐没在口中呼出的白气里,好像很幸福的样子。

我努力遗忘这段过去,但保洁阿姨和hr的名字,却又让我不得不经常挂念起这个女孩,想象她现在的生活,是不是还在某个县城灰扑扑的公路上卖公交车票。不知道她会不会向人介绍自己,说:“我叫sandy张呀。”

苏更生,书评人、专栏作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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